本文是將自由時報三日連載(2014年6月8日~10日),輯成一整篇之完整版。
三篇不拆分,密一起。以茲紀念。
金沙與我 - 3之1
金沙與我 - 3之2
金沙與我 - 3之3
金沙與我
文◎隱匿
2010年的秋天,尤其是在無人的夜晚,我在位於二樓的書店裡,經常聽見樓下有很高分貝的貓叫聲!聲音沿著河岸一邊走一邊大叫著,聽起來頗為悽厲,甚至帶有哀號與求救的意味。起初我以為有貓咪受傷或被困住,下樓察看幾次,終於在樓下發現一隻年幼的虎斑橘貓。
牠長得和我曾照顧過的浪貓「小橘」很像!但是小橘在2009年已經過世了。小橘在世時,我的好友店狗曾幫牠取了一個小名叫「金沙」。因此當我第一次見到牠的時候,口中立刻喚出「金沙」這個名字,就好像牠是自己攜帶著名字,從時間的遠方前來找到我似的。
還是在書店裡比較幸福
金沙非常親人,第一次見面幾乎就要爬到我腿上了,而且吃相十分搞笑,似乎發現什麼驚人的美食一般,牠會一邊激動地埋頭大吃(全身幸福地顫抖著),一邊還發出 「嗯嘛、嗯嘛、嗯嘛」的聲音,好像對於這廉價的貓食表達最高級的讚歎!不久,到處亂跑的金沙就發現了位在二樓的我!牠非常興奮與激動,立刻緊跟著我走進室 內,並且躺在地上,坦露出肚子給我摸。此後就留在書店裡了。
很快地,金沙從瘦弱的幼貓,長成了超過六公斤的大貓!但是黏人的情況依舊。天冷的時候甚至從不離開人的腿,而且是不管誰都好,這個人如果離開了,就趕快再找另一個人的腿……對於牠這種過度黏人的情形,坦白說我也有點困擾。
有時我忙碌不休,牠也吵鬧不休。比方直接跳上櫃台阻止我結帳,有時還跳到客人要結帳的書上,大叫著硬要我抱牠。有一次我端水要給客人的時候,牠竟然從桌上直接撲向我的懷裡,並且用爪子鉤住我的衣服,在上面晃蕩,讓我把水都灑在地上!甚至就連我在打掃樓梯間的時候,牠也直接跳到我懷裡,但我來不及抱牠,牠便落地撞到階梯上……
很多時候,我感覺金沙在測試我的忍耐度,還有我對牠的愛的程度,牠不斷地吵鬧與測試,直到我終於失去耐心揍牠為止。我甚至曾經拿掃把打過牠的屁股,這是我從未對其他貓咪做過的事情。當然,一時情緒失控罵牠、打牠之後,心裡總是非常愧疚。但我想,這些情形或許表示,從小在外流浪的金沙,一直很沒有安全感吧?
後來金沙在書店裡,因為睡遍了客人的腿,個性開朗、愛撒嬌,又善於表達自我,因此聲名大噪!我已記不清有多 少人曾經感動地告訴我,因為金沙的陪伴,讓他們破碎的心靈得到治療。但是說也奇怪,許多客人曾動念想把金沙帶回家,我也曾把金沙的照片貼上認養網站,最後卻都沒有成功。失敗的原因有很多,但我認為最主要的原因都是這一個:他們認為金沙還是在書店裡比較幸福。
金沙的睡眠時間很長,幾乎可以說,書店的營業時間,就是牠的睡覺時間。牠生活中僅剩的重大事件,大概就是玩樂還有占地盤。大約有三年半的時間,金沙穩穩占據書店貓老大的寶座。每天來去的浪貓這麼多,有些也很強勢,但我從未見過有任何一隻貓可以打贏金沙的。
在這樣長期的打架鬥毆之中,金沙掛彩的次數很頻繁,有時我看著牠流血的鼻頭,或者耳朵上的抓痕,腦子裡幻想著一場又一場,我沒見到的打鬥。當然有些打鬥我是親眼見到的,每次我總是盡量阻止,甚至曾爬上屋頂去勸架。
金沙未滿三歲的時候,我就發現牠的牙齦紅腫,並且有缺牙的現象。缺牙有可能是激烈打鬥所造成,牙齦紅腫則是口炎的症狀,這是個難纏的毛病,於是開始做治療。 到了2013年春夏之間,金沙滿三歲,口炎已經很嚴重了,牠也開始因為疼痛而不願進食,從原本圓滾滾的身材暴瘦下來。我開始四處購買各種不同的飼料與罐頭給牠吃。
那陣子餵食金沙變成一個艱難的任務。每當我拿著一支裝了食物的湯匙,放在牠的嘴巴前面勸牠吃下去,而牠一臉厭煩地把頭轉開時,我就想到:這不是我小時候不肯吃飯的場景嗎?沒想到我不願生養小孩,現在卻也必須做和媽媽一樣的工作呀!
更沒想到的是,因為我太積極餵食,讓金沙厭煩到極點,牠竟然離家出走了!整整四天,完全見不到金沙的身影!這是從未發生過的情形!那四天裡,我只能說是失魂落魄,以淚洗面,把每一次風吹草動都看成是金沙的影子。但即使到外面尋找,呼喚金沙的名字,也沒有用。所謂的流浪貓就是這樣的,即使親人像金沙,每天黏著我,但是如果有一天牠決定要離開了,我一點辦法也沒有。
就在我即將放棄希望,開始幻想牠必定是死在某個陰暗潮濕的角落裡的時候,消失了四天的金沙,突然大吼大叫地出現在窗口!閃亮登場!牠的聲音依然高亢洪亮,毛色依然金碧輝煌,只是略微瘦了一點而已。
身體就是我的冤獄
經過這次消失事件以後,我更加確認了金沙在我心裡的重要性,當然我也更加確信:生病的金沙不可能繼續放養!如果牠因此而病重,甚至危及生命,那麼將會是我一生的遺憾。因此我開始遊說我的另一半:686。
在這之前已經有許多次,因為店裡的貓咪出了各種狀況,我勸說686讓我把貓咪帶回家照顧,但是他的態度始終非常堅定,絕對不肯讓步!這一次依然如此。他說:「除非做成標本。」我非常苦惱,考慮了各種可能之後,我下了一個決定:和金沙一起住在書店裡。
這時候就必須提到我自己的身體狀況了。我是個失眠症患者,每天吃安眠藥才能入睡,大概已經有十年的時間了。在金沙開始出現病徵的時候,我的身體也開始出現奇怪的症狀,而我心裡很清楚,這是一場大病!但是當時我正在編一本書,一方面我希望把工作完成再到醫院檢查,同時我也必須承認,我心裡多少有點期待,我期待那深深埋藏在我體內的病,會因為拖延治療,而變成我終於得到解脫的辦法。說得更清楚一點,我很厭世,不久前出版的一本詩集《冤獄》,表達了我的看法:我的身體就是我的冤獄,除非脫離這個身體,否則沒有洗脫冤情的辦法。經營書店的艱難,照顧這麼多浪貓的艱難,這些都是我的冤獄。
問題是,現在我還活著,即使不情願,還是必須做我該做的。我開始在公休日前後留宿在店裡,有時金沙狀況不好,或者颱風天,我也都住在店裡,就睡在一張簡易的摺疊床上。當時已是夏天,為了門戶安全,我不敢開門睡覺,所以頗為悶熱,蚊子也多,後來店狗還買了蚊帳給我。我住在店裡的時間都不出門覓食,吃麵包和泡麵度日。想像中,像這樣的生活條件應該是很苦的,但是實際生活一段時間下來,卻充滿了幸福。
那段時間的光影特別鮮明。我總記得每天清晨,我小心撥開身上的金沙,起身到洗手間盥洗,而後嘩啦啦地打開鐵門和窗戶。當時書店即將滿七年了,但是每天中午開店的我,卻從未見識過淡水的晨光,那是完全不同的光啊!我前前後後走來走去,看著金沙也起床伸展四肢,裡裡外外暴衝數回,我感到身心的喜悅滿溢出來。而其他的貓咪也很快從各處趕來,群集於書店裡,牠們吃吃喝喝、 打鬧玩樂,垂盪在收束起來的蚊帳上面,蠢相環生,讓我樂不可支。
奇妙的是,在這段時間裡,我的失眠狀況居然有一點改善,而這是金沙教我的。 該怎麼說呢?貓咪和人不同,其他動物當然也是,牠們從不憂慮未來。即使身染重病,或者有敵人環伺,牠們照舊把握時間,呼呼大睡,一切難題,等發生時再來面對。因為牠們深知世上最重要的事,只在此刻,當下。這種道理我們當然聽多了,可是,現在卻是我深愛的貓咪親自示範給我看哪!即使頑固遲鈍如我,終於也慢慢 地懂了。我開始在書店裡睡得比較好了。但是,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。
我原本不願面對的疾病,開始以劇痛的方式攻擊我!本來我不怕死,甚至想求 一死,可是卻沒想到在死之前,必須要面對疼痛!即使如此,我還是忍到了書幾乎編輯完成,才到醫院做檢查。等待檢查結果出來的那段時間,我照樣有時住在書店裡,也因為憂慮死亡太快來臨,我更加快腳步把書編輯完成了。檢查結果出來,狀況不如我想像的嚴重,我本以為拖延這麼久,應該是癌症末期了吧?但結果只是二 期而已。奇怪的是,醫生告訴我,這種病本來是不會痛的,不知為何,我卻和其他人不一樣?不管如何,因為疼痛,我終於開始治療,或許這表示我命不該絕吧?
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準備工作,在住院開刀之前,我找到安石榴照顧金沙,找到阿吉照顧另一隻病貓:「粉鳥」(台語)。她們都是資深的貓奴,比我還要懂貓,讓我非常放心。另外也找到了每天來店裡餵貓的朋友,還有,我在外餵食的潑潑等一群貓,也找到朋友幫忙照顧。
我在住院前勞碌奔波,終於將一切準備周全,把貓咪送往牠們該去的地方,但也因此瘦了一圈。不過問題還沒完,本來安石榴已決定要領養金沙了,我非常開心!誰知送到醫院驗血之後,卻發現牠是愛滋貓!這時安石榴還沒放棄認養的念頭,然而醫生們極力勸阻她,就連我都勸阻了。雖然大家都說愛滋不是那麼容易傳染的,必須是激烈至見血的打鬥,才有可能傳染。但問題是,金沙偏偏就是一隻愛打鬥的貓啊!而安石榴家本來就有五隻貓,這樣太危險了。
我從金沙將會有好歸宿的希望中落空,非常沮喪,於是又開始回頭勸說686。因為過去的經驗讓我對此毫無把握,但這已是唯一的路了,否則就是我開刀後依然住在店裡!但是這怎麼可能呢?沒想到的是,當我告訴686,金沙除了我們家,已經無處可去了,他居然就點頭同意了!當時我們正在醫院裡候診,我大喜過望!感到眼前再度浮現希 望。而後終於將金沙暫時安置在安石榴家。安石榴夫妻甚至為金沙訂製了一扇鏤空而通風的拉門,將牠和其他貓咪隔離開來,而我也安心地住院開刀了。在住院前我編的那本書已付印,住院期間正好和686一起校對。
出院後我在家靜養,看著身上將近二十公分的傷口,我知道短時間內是無法恢復上班的,但我一直數算著,金沙來到我家的那一天,並且不斷地為此做準備。安石榴也四處詢問專家,關於已發病的愛滋貓最適當的飲食和治療。但是在問遍了所有人,搜尋過所有資料以後,我們終於發現一件事,那就是:照顧病貓,沒有一勞永逸 的辦法!只能走一步算一步。得到這個結論雖然有點沮喪,但我們也很快地做下樂觀的決定:不管結果如何,我們每天都要推動這一塊金色的石頭,攻上山頂,迎接朝陽!
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間
就在約好要將金沙送到我家來的前一天,我到醫院回診,醫生發現,傷口裂開了!隔天必須進開刀房再縫合一次。金沙到我家來的日期必須延後,而我則因為恐懼而陷入悲憤之中。
我一向害怕針,尤其在只有局部麻醉,意識清醒的情況之下,醫生在我身上縫合,時間拉得很長,我清楚地感覺到針線拉扯皮膚,來來回回,一次又一次,似乎永遠不會結束,而我早已緊張到全身僵硬,雙手雙腳冒出冷汗。但醫生卻很輕鬆地和別人聊天,關心便當的菜色……好不容易熬到手術結束,我又回到家裡靜養,身上的縫線讓我幾乎崩潰!我動彈不得,好似有一隻魔掌緊緊揪住我。我一反常態,本來是個不說話的病患,這時卻在回診時神經兮兮地對醫生抱怨,希望快點拆線,但醫生很堅持立場,而這也是當然的。我又度過了一段悲慘的養病時光,這時我的活動力甚至比剛手術後還糟。好不容易捱到可以拆線了,隔天,終於金沙要到我家來了! 一家團圓的日期恰好落到了9月21日。我和686有對話如下:
我:「金沙到我們家的日期剛好是九二一耶!」
心有不甘的686:「對!因為金沙就是我們家的大地震!」
時間終於來到了9月21日。金沙的乾媽安石榴和乾爸——安石榴的先生,帶了金沙和許許多多的配備,來到我家。金沙和所有的貓咪一樣,初到一個陌生的環境會先暴衝,而後東張西望,四處察看一番。不過當時金沙的舉動並不驚恐,而且很快就穩定下來了。那時乾媽和乾爸都一致認為:金沙喜歡我家!
是的,金沙喜歡我家。我在家繼續養病,也陪伴金沙度過到新家的前幾天。第一次出門是到郵局寄出新書,趕緊回來以後,家裡並沒有發生想像中的暴亂,金沙依然安穩地睡在老位置。接下來,我開始恢復上班,但因為體力不好,通常只能上半天班,其他時間都在家裡陪伴金沙。
然而金沙的病情始終無法控制住,幾乎每個禮拜都要回診,我因為傷口尚未痊癒,每次都拜託安石榴幫忙提金沙。更奇怪的是,每個禮拜回診,都出現新的病徵!光是全身麻醉拔牙,就拔了兩次,通常是每次就診做了醫療、打了皮下之後,牠會舒服幾天,接下來就逐漸精神衰退,沒幾天後又要回診,如此反覆不定。有一次甚至出 現右眼瞳孔無法放大的症狀,另外一次則被醫生診斷出疑似胰臟炎,甚至可能是腹膜炎,後來確認的是肺發炎和肺積水、貧血……總之這些疑難雜症,主要還是因為愛滋發病引起的。
這段時間金沙的飲食狀況也很差,我為了讓牠吃飯,可說無所不用其極,到最後,我這個素食者甚至開始清蒸各種魚給牠吃,因為雞肉牠是一點也不願嘗試。但即使是新鮮的魚,金沙的熱情也不持久。每天要餵的藥也有很多種,我從一個笨拙的新手,很快進步到每投必中。
一個手術傷口不斷惡化的癌症病人,一個愛滋發病無法控制病情的病貓,這兩個生命聚在一起,在我親身經歷以前,一定會覺得是很辛苦、很可憐,也很可怕的吧?但是事情真的不是想像中那樣,我們非常幸福。我甚至認為,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間。
今天就是我幻想過的那一天
我家很小,一個小客廳,一個沒有隔間的小廚房,一間臥室,一間浴室,就這樣。不管我在哪裡,金沙就在我身邊,金沙若不在我身邊,那就是在我身上。如果我上廁所,金沙也要上廁所。金沙上廁所也有一套規矩,貓砂要全部集中於砂盆左側,尿尿臉要面壁,大便臉要朝外。常常我才剛坐上馬桶,便看見牠匆匆忙忙奔進來的樣 子。有時看著牠認真尿尿的背影,那還沒什麼,有時正好兩個都大便,那時我們面面相覷,兩張臉的距離只有幾公分,我必須看著牠雙眼圓睜,一臉驚恐,非常認真 的表情,但是又絕對不能笑出來,那真的很難。
和浪貓時期不同,成為家貓的金沙不像過去那樣沒有安全感,因此牠不需要再以胡鬧的方式引起我 注意了,雖然任性依舊,每次我要出門牠都會生氣,但是牠確實也愈來愈乖巧了。而我的壞脾氣也有改善,即使牠挑食或者故意將膠囊吐出來,我也能體諒牠是身體 不好。因為兩邊都有退讓,兩邊都有進步,所以我們的相處比以前更融洽了。有時無事可做,人類的話也說完了,金沙會跳到與我等高的位置上,將牠毛茸茸的額頭貼在我的額頭上,那時我們不用說話,把眼睛也都閉起來,一起進入了平靜而滿足的狀態之中。
而每天晚上,當我處理完許多雜事,終於躺到床上去 的時候,等待許久的金沙都會開心地大聲歡呼!並且在一陣耳鬢廝磨與甜言蜜語之後,牠會隨當天的心情而決定要睡我頭上、臉上、肩膀上,或者肚子上。當然牠總是比我更早入睡,並且神速地進入夢鄉。貓咪做夢時,全身會激烈地顫動著,有時連尾巴和四肢都會揮舞起來,那時我總是不敢動,絕不打擾正在夢中奔跑的貓咪。 有時我感覺幾乎可以觸摸到金沙的夢境,不久,我自己也進入了夢鄉。我猜想,有些時候,我和金沙或許是在同一個夢裡吧?在這樣的睡眠環境裡,我似乎得到睡王金沙的真傳,慢慢地,居然戒掉了已服用十年的安眠藥!現在我的睡眠情況雖然比不上金沙,但已經是進步太多了。這是金沙送給我的禮物。
金沙到我家一段時間以後,本來心有不甘的686,態度有了明顯的轉變!他本來說不准金沙上他的書桌、不准金沙上他的枕頭,不准這個、不准那個,但是最後都一一放 棄了!而且還很快樂地放棄了!當我看見金沙跳到他枕頭上,他不僅沒有生氣,還樂呵呵地一把將牠抱起來的時候,我就知道,金沙贏了。
有一天, 我記得溫度還有點熱,我和金沙並排躺在床上,金沙肚子朝上,四肢輕鬆地擺動著,頭就放在我肩膀上。我跟牠說些甜言蜜語,而牠也對答如流。還記得我告訴牠: 「當我第一次見到你,我就幻想著會有這麼一天,我們兩個躺在一起,相依為命,沒想到,今天就是我曾經幻想過的那一天。」牠聽了以後發出一陣歡快的叫聲,並且不斷地用牠的臉磨蹭著我的臉。當時我非常感動,接著,不知怎地,我心裡就升起了一個念頭:「我願意為金沙犧牲生命。」
就在這個念頭出現後沒幾天,有個晚上,金沙的情況急遽惡化,牠不吃不喝不動,似乎也有發燒的傾向。當時我打電話給安石榴,她在遠處無法趕到,而686則是必須顧店。於是我立即下決定:自己帶金沙到醫院急診。當時距離第二次縫合傷口已經一個多月了,我想應該沒有問題的。沒想到的是,還真的有問題,傷口竟然再次裂開了!
當我在醫院裡得知,隔天必須進開刀房再次縫合的時候,金沙也在醫院裡,牠剛開完刀,是第二次拔牙。我在診療室裡面對著醫生和護士,勉強忍住了眼淚。但是走到醫院的大廳裡,就忍不住哭泣了。要知道在這個大廳裡,我見多了哭泣的人,因此,我並不為自己的眼淚感到羞恥。哭完以後,我在大廳裡走來走去,看著許多身著病服,推動點滴瓶架出來散步的病人,思索著接下來該怎麼做?
一開始我想,既然我明天要進開刀房,那麼,今晚當然讓金沙住院比較好。事實上, 金沙那陣子有個習慣,每天清晨,會起床用牠的大嗓門高歌一曲,和附近的公雞互相唱和!因此我每天都被迫起床看日出,這對我的睡眠當然不好。可是,我腦子裡又浮現金沙在醫院的籠子裡,可憐地看著我的表情。於是我很快下了決定:晚上把金沙帶回家!下那個決定看起來沒什麼,可是我自己知道,這是個轉捩點!從這個時刻開始,金沙在我心裡的重要性,已經超過了我自己。後來安石榴和686試圖勸阻我,他們都認為讓金沙多住院一天會比較好,可是我完全不聽勸告,因為,我的心裡只有金沙。
但也幸好我心裡只有金沙,否則我將更難以面對我自己的病。我將會沉入自憐的情緒中,我將會因為各種猜疑而惶惑不安,我將會讓自己蜷縮起來,在一個陰暗悲傷的角落裡,就像一個大家想像中的,可憐的癌症病患一樣。但我沒有。
第二天,我進開刀房時不像上次那樣害怕。我知道要從一個奇怪的入口像加工的豬肉那樣,全身包裹起來,被送進去開刀房。我也知道接下來護士要說什麼,我甚至知道護士說錯了什麼。上去手術台時,我也沒有像上次那樣發抖冒汗了。
在這之後,我的情況暫時穩定,但是金沙沒有。牠依舊不斷地反覆發作,我在外面時常常會想到:會不會就在這個時候,金沙已經離開人間了?有一次比較晚回家,一 向愛乾淨的金沙居然在客廳地板上尿尿與大便!我和686進門看到這情況,當然都想罵牠,但是接著當我們看見金沙的臉,真的沒辦法罵下去。因為牠的表情,還 有嘴上發出的呼喚,真是令人心碎!彷彿是已經和我分開了很久,思念到無法平息,又或者是牠已獨自經歷過一場劫難,好不容易才回來,找到我。那天晚上,牠比平常更細膩、更纏綿地磨蹭著我,不斷地親著我的臉,在我臉上留下了許多口水和貓毛。
後來我把這件事告訴醫生,醫生判斷,那天應該是牠突然貧血得太厲害,腳都發軟了,無法走到廁所去。而且貓咪在死前,會將自己體內的穢物排除乾淨。也就是說,當我不在身邊的時候,金沙一度命危,後來很幸運地撐過來了。
2013年底,金沙狀況再次惡化,緊急送醫之後,醫生發現牠貧血得太厲害,必須找到輸血貓!那天金沙當然必須住院,我還記得牠在籠子裡大聲狂吼,表達抗議!但因為太虛弱,在大叫一陣之後,奮起的身勢突然萎靡,整個貼在籠子的角落裡喘氣!當天我一個人在回家的路上亂走一通,邊走邊哭,不辨方向,終於迷失在一個奇怪又荒謬的地方:夜裡的美術館與遊樂場。四下無人,到處都是制式化的園藝造景與恐怖的小矮人擺飾。好不容易找到停車場管理員問路,終於從迷宮裡走出來,回到家。然而,家裡沒有金沙。
雖然金沙生病已經很久,但我好像一直不願承認,不願面對事實。直到這一次,醫生擺明了說,金沙的情況可以說是有生命危險了,直到這時,我才確確實實地,把死亡當做一件具體、而且貼近眼前的事物。我開始正視它,甚至開始想像,分離的到來。
「你準備好了嗎?」
那一次在FB上發起輸血貓配對,熱心的朋友們,不管認識或不認識的,有如排山倒海而來!有的直接帶貓到醫院抽血,有的打電話到醫院留下聯絡方式,等待醫生傳喚。沒想到的是,因為金沙肺發炎的情況太嚴重,血清會攻擊捐血貓的紅血球,結果一直配到第十四隻,才終於成功!
或許是有感於我的心理準備尚未完全,金沙的血指數往上飆升,暫時不需要輸血了。又因為牠在醫院裡不斷吵鬧,睡得不好,在醫生建議下,我和安石榴以最快速度在家裡布置好氧氣室,迎接金沙出院回家。此後是更密集的治療,沒想到在抗生素和類固醇等藥物的強力控制之下,金沙的情況快速好轉,食欲也比以前更好,發胖的速度飛快,突然之間,就從需要輸血變成需要減肥了!
於是每次上醫院,醫療氣氛愈來愈輕鬆,我幾乎又失去了危機意識,然而每次懷抱希望再去驗血,指數依然有問題,無法達到可以停藥的地步。但是金沙似乎也習慣每隔一段時間都要上醫院了。尤其在計程車上,我和安石榴坐在牠的籠子兩側說話,牠似乎很 安心,很少吵鬧。只是每次發現要上醫院時,都要來一場躲貓貓遊戲,我家那麼小,牠每次躲過的地方就不再重複,到後來我都快要替牠擔心,下一次不知道要躲到 哪裡去了?
沒想到的是,以後不用再擔心這些事了。2014年2月底我感染諾羅病毒,3月初金沙應該是被我傳染,開始出現發燒症狀,就醫後回家密切注意,時常量體溫,發現高燒再送醫。3月7日,因為隔天禮拜六,書店裡有兩個活動,我擔心無法照顧,便讓金沙住院了。
3 月8日中午,醫生打電話來,說有出血現象,情況危急,當然我二話不說,立刻放下書店裡的事趕過去。在路上時,已經先到醫院的安石榴也打電話來催促,我心裡知道,情況真的很糟……到達醫院,醫生告訴我剛才惡化的情況太嚴重,出血已經止不住,輸血也來不及了,金沙曾一度因心臟劇痛而大喊,醫生緊急做了輕微麻醉,現在金沙只是在手術台上等我來,看牠最後一眼。
回想這段經歷永遠都是艱難的。我進去手術室的時候,金沙身上的血已清乾淨了,右臉朝上躺 著,手上和嘴裡都有插管。醫生將麻醉略微解除,金沙稍微恢復意識之後,我呼喚牠的名,牠勉強睜開眼睛,並且好幾次試圖要起身,卻做不到。我俯身在牠臉上磨蹭,在牠耳邊輕聲說話,我說:「你辛苦了,不用擔心我,好好地離開吧,想去哪裡就去哪裡,以後都不會再痛了……」我的眼淚和鼻涕無法停止地滴落在牠身上、 牠周圍的毛巾上……醫生告訴我,如果讓金沙完全清醒,讓我們見最後一面,那麼金沙必須再經歷一次劇痛,當時我沒有猶豫,立刻告訴醫生:不要這麼做!接著我 想繼續和金沙說話,但我只能哽咽,而無法言語了……最後,醫生問我:「你準備好了嗎?」我點點頭,醫生就送牠走了。
當天把金沙放在一個厚重的箱子裡,帶回家。安石榴相信生命死後,靈魂將留在附近八個小時,這期間不要驚動牠,要讓牠安安靜靜的,然後才能好好地離開。她也建議將店狗找來,可惜名義上算是金沙爸爸的686必須看店,無法一起參加。我們就像平常一樣,從醫院回來就坐在家裡,圍繞著金沙聊天,只是這一次,金沙不像以前那樣走來走去,磨蹭著我們。奇怪的是,醫生告訴我,貓咪因為面部結構的問題,死後眼睛不會閉起來,但是金沙一回到家裡,眼睛就閉起來了,非常安詳,完全就像是在睡覺一樣。
生命裡最燦爛的金光黨
第二天早上,安石榴和她先生、我和686,兩對金沙的父母一起,送牠最後一程。撿骨的時候,寵物安樂園的員工告訴我,金沙的頭骨非常完整而漂亮,表示牠很有福氣,會投胎到好人家。安石榴夫妻也不斷地安慰我,說起他們家的貓死去時,因為受病痛折磨太久,瘦得皮包骨,還是金沙這樣比較好,死前依然胖嘟嘟、漂漂亮亮的……聽到這些我感到很安慰,而且我也都接受了,我甚至對於他們把金沙的骨灰放在一個漂亮的盒子裡,也感到開心。
但是我必須坦白說,我其實不相信靈魂轉世的說法,我相信生命死後就是什麼都沒有了。然而,當我面對著金沙的死,我又似乎什麼都相信了。我相信牠可能因為即將投胎為人,所以死後眼睛閉起來。我也相信牠很有福氣,將會找到一戶好人家。我慎重懷抱著金沙的骨灰回家,把那個金碧輝煌的盒子,當做是牠……我為什麼要這樣,違背自己過去的想法呢?那當然是因為,如果不這麼做的話,一個人,是承受不起死亡的重量的。
但即使我改變了想法,死亡依然難以忍受。我記得那幾天,不斷下著濕冷的豪雨,而我則是每天痛哭,像身體整個爆開來那樣地痛哭,哭到視力受損,眼皮裡面彷彿鋪上一層刺刺的金沙。有天我發現,沿路上看到的招牌,每一個字都是模糊的,旁邊都有著悲傷的影子。我有時可以淡漠地過日子,像是沒事一樣,但是又隨時都可能崩潰。搭車的時候,走路的時候,我都戴著一頂黑帽子,以備隨時 可以壓低帽緣。
最悲傷的幾天過去,陽光也真的露臉了。我開始恢復在河邊散步的習慣,開始想到自己的身體,開始看中醫,在醫生建議下,每天做點運動。過年期間,因為要照顧金沙而無法回娘家的我,也終於可以回家了。在火車上,我看著窗外景物飛逝,春天裡的各種樹木和花草,那些嫩綠或者粉紅,那些金黃色的果實與花朵,都帶給我力量。
而後,就在車窗外,陽光穿透厚重的雲層,我看到我下一本詩集的書名浮現出來:足夠的理由。繼我的上一本詩集《冤獄》之後,我那些除死之外無法平反的冤屈,在此刻透出了微光。而我那無以為繼,找不到理由繼續下去的人生,也在此刻找到了,足夠的理由。
過去我曾想到願意為金沙而死,然而現在卻似乎是相反的,我很明確地感覺到這一點:金沙是為我而死的。在教給我許多東西之後,牠帥氣地離開了,但我並非獨自一 人。牠那金色的、蜜一樣的甜美汁液,已經留在我的體內了,或許,也留在我並不相信的靈魂裡面。所以說,金沙其實是不會離開的,牠陪伴著我。又或許,金沙就 是我的靈魂吧?所以說,我現在終於有靈魂了。而我的靈魂,是金色的,毛茸茸的,有著一雙糖蜜一樣的,美麗而深情的眼睛。
朋友們總是說,金沙是我最愛的貓。其實不是的,金沙不是我最愛的貓,而是我在這世界上,所有最愛的人、事、物的總結。是我所能得到與付出的,愛的集合。是我向來羞於說出口 的,愛的代稱。是愛的奴僕與主人,愛的呼喚與應答。是宇宙向我傳達的一種無以名狀、無上甚深的意志。是從觀音山和淡水河裡淬瀝過的沙金。是陽光、空氣、花 和露珠裡的金色光芒,也是我生命裡最燦爛的金光黨。是我的金色小王子和小狐狸,我的金色玫瑰和小行星。是我從黑暗裡找回來的一點點光,我從絕望裡找回來的一個,足夠的理由。
- Nov 09 Sun 2014 17: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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